从“雷人”到“奇葩”;从“伤不起”到“肿么了”;从“屌丝”到“土豪”;从“躲猫猫”到“打酱油”这些红极一时甚至“经久不衰”的网络流行语俨然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对于网络流行语这一概念,学界众说纷纭,至今尚无定论。比较了众多学者对于网络流行语概念的界定之后,笔者更赞同庄杨在《传播语言学层面的网络流行语研究》一文中对网络流行语所下的定义:“在网络聊天平台上被网民们普遍使用的词语和符号,并在一定时间内被一定的人群所频繁地引用并流行起来的词语和符号。理论上是一种狭义的网络语言,带有很强的传播性,并且语言形式多样,包括字、词、句子,体现出一定时期内的社会现象,是政治、经济、文化、环境以及人们心理活动等因素的产物。”【1】
正如海德格尔断言的那样,“技术的本质不是技术性的”,当源自于网络的流行语,借助无孔不入的网络媒介,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影响现实生活时,事实上我们已经被网络话语——不论你是主动欢迎,还是被动接受——这一新兴的话语力量所包围。不夸张地说,在这个时代,如果你不勤上网,不及时接受网络流行语“教育”,你甚至无法和他人进行正常交流,因为你很有可能不知道别人说的那个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么,作为一种全新的话语力量,网络流行语究竟是人们为了自由、话语权而向主流话语发起的一场有意义、建设性的话语抗争,还是人们仅仅出于无聊的恶搞或是纯粹为了反传统而反传统的一次破坏式、戏谑式的话语权争夺,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在本文中,笔者尝试着回答这一问题。
一、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
(一)“话语即权力”
“话语”这一概念最早属于语言学范畴。在语言学家眼里,话语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言语,是由词汇和语法规则所限定的语言的实际应用。【2】
然而,在法国哲学家、社会思想家福柯看来,“话语”不仅仅是一个语言学概念,它是除“言语”和“语言”之外的第三者。福柯将政治学维度置入传统的语言学领域之中,开拓了话语概念的向度,提出了“话语即权力”这一著名论断。在他看来,权力生成话语,话语又反过来产生权力。
福柯认为整个社会处在一个无所不包的权力网中,而话语则是权力的外在表现形式。他认为,历史上发生的、如今正在进行的各种社会斗争、权力争夺,到头来无非是对于话语的争夺。正如其在1970年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所作的题为《话语的秩序》的讲话中所表述的那样:“很明显,话语绝对不是一个透明的中性要素——性在当中放下屠刀,政治在其中安定团结——话语其实是某些要挟力量得以膨胀的良好场所。话语同时也是争夺的对象,历史不厌其烦的教诲我们:话语并不是转化成语言的斗争或统治系统,它就是人们斗争的手段和目的,话语是权力,人通过话语赋予自己权力。”【3】
(二)福柯话语权力理论中的控制与反控制
福柯将话语与权力紧密关联起来,认为权力生成话语,话语反过来产生权力。福柯式的权力来自于体制。它是一种关联性概念,不能单独存在,要通过具体的控制和反控制实现。
1、话语的控制:内部与外部
(1)外部控制
在福柯看来,排斥原则是话语外部控制的核心。而排斥原则又包含了三个具体表现形式:一是“禁律”。由于话语具有社会性,因此我们不可能目空一切地夸夸其谈,我们需要考虑话语带来的后果。二是“划分”。它要求把理性和非理性的话语区别开来。三是“真伪对立”。任何一社会总是依照自己的价值体系制造出一系列的真理,要求人们必须遵守。
(2)内部控制
内部控制也包含三个方面: 一是评论原则。在任何一个社会,那些主要的、重要的文本和话语一般都处于不断被阐释和评论之中,而那些次要的、不重要的话语则缺乏关注、评论与阐释。二是作者原则。也即认为作者与话语或作品具有同一性特征。三是学科原则。学科规定了话语只有在某一体系的规则和界定中,才能被判定。因此,作为个体的人的说话或发言的权力是有限的。人们更多的时候是“听者”。如广大民众大多数时候需要听从掌握了学科知识的专家教授们的话语表达。
2、话语的反控制
面对话语的控制,公众并非无能为力。在《话语的秩序》中,福柯提出了四种策略来或消解或抵制或反抗话语的控制。首先是反向原则,其次是断裂性原则,再次是特殊性原则,最后是外在性原则。【4】通过以上的原则,将一些所谓的真理、普世价值、权威表达,进行“去中心化”、“去普遍化”、“去权威化”,消弥其间的意识形态色彩,以厘清其在历史语境中的本来面目,从而实现对于主流、权威话语的反抗。
二、从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看网络流行语
分析这些年来风起云涌的网络流行语,可以发现,它们基本上有两大源头:广大网民个性原创和热点公共事件。源于网民个性原创的网络流行语明显带有后现代主义色彩,充斥着对于大一统主流意识形态的消解。脱胎于热点公共事件的网络流行语则更多带有“政治去中心化”意味。面对某些管理部门对于热点公共事件的极不合理解释,面对某些职能部门明显的愚民倾向,广大民众利用网络话语挑战权威话语。以福柯的观点视之,它们均带有反抗主流、权威话语霸权的色彩。
(一)解构传统:对主流话语的另类挑战
许多红极一时甚至“经久不衰”的网络流行语均是出自广大网民所谓的“天才式”创造。而这些网络话语无不展现出与主流话语对垒的挑战者姿态。接下来,笔者将以其中极具代表性的“屌丝”这一网络流行语为例,分析其挑战主流话语的表现。
诞生于2010年的“屌丝”可谓是网络流行语中的“耀眼明星”。所谓“屌丝”就是指对拥有穷、胖、矮、丑、矬、呆、撸等属性特征的各种雷人行径及想法表示的轻蔑、讥讽。【5】“屌丝”,这两个有些不堪入耳的字眼,本应让人难以启齿才对。但自产生之日起,它便火遍了大江南北,无数人所谓自嘲,以“屌丝”自居。一时间,“屌丝”甚至成为了风光无二的文化现象。从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角度来看,“屌丝”显示出了网民群体对于主流话语控制的冲击与反抗。
应知,中国自古以来就对“礼”推崇备至,号称礼仪之邦。传统社会中,权力对于人们的规训就是每个人必须知礼、懂礼、守礼。这一权力规训投射到话语层面表征为:即使人们不能学富五车、出口成章,至少不能满嘴脏话。传统社会的话语控制也许显得有些过时,但如今的社会环境也有类似的话语控制。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讲文明、懂礼貌,不能说脏话。因此,按照话语外部控制排斥原则的“禁律”和“划分”,人们本不应谈及“屌丝”这个词,更别说以所谓自嘲为理由,满世界自称“屌丝”。
然而,现实情况是,人们采取了话语反控制手段,对主流话语进行着解构。明知道主流话语厌恶“屌丝”这样的粗鄙话语,明知道主流价值观不能接受自称“屌丝”这样的所谓自嘲方式,却偏偏有人要在网络中“天才式”地创造出“屌丝”一词,众多的网民也偏偏要大肆传播“屌丝”,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更要拿“屌丝”来自嘲一把。当“屌丝”充斥着互联网,甚至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口头禅时,可以明显感受到,权力的规训被打破,主流话语的控制被很多人丢掷一边。可以说,浩大的网民群体不仅用“屌丝”宣泄着生活的压力、心中的愤懑,更以此对抗主流话语控制,夺取属于自我的话语权。
很多人认为,对于像“屌丝”这样的网络流行语,人们应该持乐观支持的态度。他们认为,这些源于网民个性原创的网络流行语是民众表达情绪的手段,也是文化多样化的表征。它们改变了主流话语一家独大的局面,丰富了话语市场,甚至促进了社会的自由民主化进程。然而理性来看,笔者倾向于认为,这样一种话语是“小孩子气”的。它并非以追求更加自由、开放的话语环境为旨归,并没有建设性地对主流话语进行改造与丰富,反而先验性地认为主流话语“病入膏肓”、无法改变,冲动地关闭了与其进行协商的话语平台,进而对其进行全盘否定、肆意解构。因此,虽然其力量巨大,但相较于将源自网民个性原创的网络流行语视为丰富话语市场的珍贵语料,笔者更愿意将其看做一种话语的狂欢。
(二)挑战权威:对于公共事件的别样解读
还有为数众多的网络流行语脱胎自热点公共事件。从“很黄很暴力”到“俯卧撑”;从“欺实马”到“我只为领导服务”;从“躲猫猫”到“我爸是李刚”面对政府职能部门对公共事件明显不合理的解释和处理,广大的民众利用网络媒介,通过网络流行语的力量,对抗着政府的表态,声索着合理的解释。其中,源于“7·23”温州动车事故的“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极具代表性。
2011年7月24日晚,原铁道部召开“7·23”甬温线特别重大铁路交通事故首次新闻发布会,新闻发言人王勇平通报了事故情况。当王勇平被问到“为何救援宣告结束后仍发现一名生还儿童”时,他称:“这只能说是生命的奇迹”。之后,被问到为何要掩埋车头时,王勇平又说出了另一句话,“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面对如此表态,网友自然不买账,一时间,“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在互联网上引发热议。
网民发挥想象力,用夸张、讽刺等手法对王勇平的解释做了抵抗性解码,并在此基础上对该表态进行戏谑化处理,使“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化身成为互联网上极具影响力的“高铁体”,营造了强大的话语力量。迫于舆论压力,同年8月16日,王勇平离任原铁道部新闻发言人职位。虽然在官方表态中,王勇平的离任没有被冠以“停职”或“免职”的说法,但是,一边是“高铁体”发散着强大的话语力量,一边是王勇平远走他职的黯然背影,这不由让人产生联想,将“高铁体”的火爆与王勇平的离职联系在一起。
“高铁体”体现了民众对于话语权力的“软性争夺”。根据话语的外部控制原则,民众本应该服从于政府的权威话语表达。然而事实上,面对政府的权威话语表述,民众并不买账,他们通过互联网提出了异议。不仅如此,不少人开始加工处理官方表态,对其进行别样解读,使“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改变了原来的话语性质,转而成为了民众的话语武器。如果从话语的内部控制来看,这样的做法也是不可想象的。根据学科原则,不具备专业背景的民众本不应该像个个变身福尔摩斯一般,好似看透了温州动车事故的来龙去脉,利用社交网络对案件进行着个性化的解读,进而反对政府给出的权威解释。但是,不论是话语的外部控制还是内部控制,在声势浩大的“高铁体”面前都势微了。民众利用互联网,通过话语的反控制原则,不仅反抗权威话语,甚至对其进行戏谑化的改造,使其具备了一定程度上的监督功能。
三、凶猛但戏谑的网络流行语
(一)变相的“入侵”:传统媒体的网络流行语使用
以往,一些研究者倾向于强调网络流行语的边缘性和亚文化属性,笔者认为这是值得商榷的。依笔者看来,众多的现实情况表明,不经意间,网络流行语已经“凶猛成长”,越发脱离边缘地位,某种程度上成为可以与主流话语分庭抗礼的全新话语力量。
首先,网络流行语在网络媒介中的作用与地位自不必多说——不夸张的说,在网络世界中,网络流行语是堪称翘楚的话语力量。更重要的是,网络流行语正慢慢实现着对于主流话语的变相“入侵”,这一点从目前传统媒体对于网络流行语的关注和使用情况就可见一斑——如今,传统媒体不仅报道与网络流行语相关的事件,同时在报道当中大量套装、使用着网络流行语。
以下是两个极具轰动性和说服力的案例:
第一,2012年11月3日,《人民日报》的一篇题为《激发中国前行的最大力量》的文章中使用了“属丝”这个热词。作为党报的《人民日报》公开使用“屌丝”,的确令人震惊。
第二,2012年11月26日,央视“新闻联播”报道了所谓“航母style”的走红。“航母style”是对韩国艺人鸟叔的舞蹈“江南style”的戏仿。而“航母style”实际上是指我国第一艘航母“辽宁舰”成功起降歼-15舰载机时,舰载机指挥员在起降过程中所使用的“起飞”的手势动作。
《人民日报》、央视“新闻联播”是传统媒体的代表,从它们身上可以窥见当前传统媒体对于网络流行语使用的速度之快、次数之频。也许是出于吸引受众的需要,或是出自革新话语模式的考量,当前传统媒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使用网络流行语。然而不论出于哪种目的,本质上来说,都是传统、主流话语向网络流行语进行的一次话语妥协,是网络流行语对主流话语进行变相“入侵”的表现。也许有人反对,他们从霍尔的“收编”理论出发,认为传统媒体使用网络流行语一定程度上是对网络话语的收编,是主流、传统话语的一次革新式发展。但是,就目前情况来说,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收编的主体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转向。我想说的是,传统媒体需要警惕在话语收编的过程中被收编。
(二)“戏谑”的胜利:网络流行语推动公共事件的解决
从“躲猫猫”,到“欺实马”,再到“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这些网络流行语全都脱胎于政府对于公共事件的表态。通过对官方表态采取加工处理的方式,进行别样解读,改变上述话语原本的话语性质,以一种颇为戏谑、嘲讽的方式,表达着公众对于热点事件的自我解读,从而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迫使政府部门重新调查热点公共事件,还广大民众以事件真相。
可以说,上述热点事件得以最终解决,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基于网络流行语的话语力量。但是,相较于主流价值模式,这样的一种胜利,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颇具“戏谑”意味的。在对于热点公共事件的别样解读中,民众使用的网络流行语包含了对于权威话语的“鄙视”与质疑。然而,这样一种质疑、“鄙视”,没有被直接表述,而是诉诸网络流行语这样的“软性方式”来表达。
当民众对于政治、公共事务的看法仅能通过极具戏谑意味的网络流行语来倾吐,当民众只能依靠网络流行语带来的话语狂欢来抒发胸中郁结之情,我们究竟是该一味责难权威话语的控制还是应该反思民众话语争夺的方式?可能绝大多数人会说,囿于体制的限制,民众只能通过这样一种戏谑式的话语争夺,通过“软性争夺”来冲破权力的规训,实现对于公共事务的干预。没错,正如俾斯麦在回顾19世纪末德国民众的政治、公共事务的参与情况时曾说,“我们培育了国民对于政治的兴趣,但未能满足他们的胃口,所以他们只好在污水沟中寻找食物。”【6】由于当前体制的原因,导致了我们的民众很大程度上只有通过网络流行语干预公共事务这样一种“污水沟找食物”的做法。
但需要警惕的是,“污水沟找食物”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民众的无意识的选择——即使他们拥有“餐桌上的食物”。毕竟,我们现在看到了这样一种状况,许多民众陶醉于在虚拟的网络空间里,运用网络语言,对权威话语进行全盘否定,并享受着对抗话语权威带来的乐趣。这种为了挑战权威而挑战权威,为了颠覆传统而颠覆传统的做法,究竟是理性的话语权争夺,还是盲目的泄愤之举?我想每个理智的人自有公论。
政治的发展前进,要求的是一套建设性的、系统化的话语,而非插科打诨的戏谑式话语。虽然,现在我们还没这样的体制机制,但这不因成为借口。试想,当习惯于“污水沟找食物”这样的话语争夺方式,我们的民众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掌握系统的、科学的,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上得了台面”的话语方式和规范来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
四、结语
从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解析当下盛极一时的网络流行语,可以窥探出其中暗含的对于话语权的争夺。但是,源自网民原创的网络流行语更多是在盲目状态下,一味对传统、主流话语的嗤之以鼻。脱胎热点事件的网络流行语则盲目对解构权威乐此不疲。虽然,这些流行语对于解决公共事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从本质上来说,它是带有十足戏谑意味的调侃式话语,缺乏系统性与建设性。然而,偏偏是这样调侃意味浓厚的话语,承载了民众政治上的或公共关系上的态度与诉求,于是,凭借它来对权威话语进行挑战也就成为了一种异化了的话语争夺,无异于“污水沟找食物”。总的来说,网络流行语的兴盛更大程度上是对于传统、权威的一次戏谑的反抗,它的威力巨大,但其本身却不孚众望。
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想到了巴赫金的狂欢理论。他认为,狂欢为人们提供了一次暂时拒绝官方世界的机会,它暂时取消了传承下来的等级差异并改变了既定的等级制度。某种程度上来说,网络流行语这种戏谑式的反抗,不就是一次精神上的狂欢吗?(作者系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2011级新闻学系)